我想起过去工作时的夜晚。那些夜晚是属于我的，仅仅属于我一个人，那是我一个人的夜晚。从九楼的窗口望下去，整个夜晚中的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港口，一座座点缀着灯光的楼房是停泊在黑暗中的船只。我也许就在其中一艘船的桅杆上，或是在船舱的舷窗旁边，我是一个船员，但是向天上望去，却没有一颗指引方向的星星。因为生命之海已经停滞了，人们只能眺望着被城市灯光照得泛着微白的暧昧的远方，那里地平线已经消失、隐遁了。躺在床上，在深夜两、三点钟，仍能听到城市上空空气里混杂的声音的波浪。是什么船又出发了吗？这低低的、含糊的起伏的声浪，整夜都在城市上空回荡。外面的灯光斜射进那个空荡的房间，微弱地射在天花板上。无数同样的深夜，它们使你内心平静，或使你失眠，或者使你沉入混乱没有逻辑的梦，它们是一团巨大的力量，包围着你，你已经成为城市的黑夜的俘虏。每个人都是俘虏，既是黑夜也是白天的俘虏，无论是醒着还是在做梦。我们都在被那黑暗的核心所吸引，以至于手和脚失去了自由。

每天下午，在小区门口的传达室里，堆满了不贴邮票、信皮和人名都是打印出来的垃圾信件--百货公司产品邮购清单，化妆品广告，房地产信息，银行通知……全部放在一些大大的结实的信封里。在这一堆印刷精美的厚厚一打垃圾中，我寻找着有没有什么对我来说具有意义的信件，那些信件来自同一个地方，上面写有我的名字。

有时在这城市里，你感到你曾经有过的另一种生活是那么不真实，它们离你那么遥远。生活存在着跨越时间和空间距离的鸿沟，它使人的生活被切成一个个片段，只有有勇气的人才能不断进入生活并获得连续性。站在这里，二千公里不但是地理上的距离，而且使回忆显得不太真实。然而，那却是多么真实的生活。

现在那些历史在什么地方？某个城市某个地方，如果它存在或曾经存在，是不是仅仅只是我的想象？当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商店，到处都是新的，带着抑制不住的贪婪，只是没有任何特点。干枯、惶惶不可终日。因为看不到任何过去，所以一切都是突兀的，仿佛过去根本没有存在过。所以它们那么孤独，粗暴地介入。阳光照着它们灰白的脸，它们垂头丧气。骨骼硬邦邦的。它们想要升入天空，却挡住了更多的光线。城市似乎现在只是由更长的横线与更高的竖线组成，它的每一条街道都更宽了，更空旷了。天空似乎反而狭窄并关闭了。在楼宇上面的天空里，有一种摇摇晃晃的不稳定的光，好象一座待喷发的隐形火山口上方骚动不安的辉光。城市的每一个组成部分因为被从历史中释放出来，现在彼此间的距离更加疏远了，一种漠然的气氛弥漫着，而更加宽阔更加延伸的道路似乎只是为了弥补那种疏远，只是为了道歉。

可是人的宽阔汹涌的河流用更加猛烈的波浪冲刷着道路和建筑物——河道与水中的洞穴。无目的的人群或有目的的人群，以及那巨大的数字和规模，使一切清晰的意义都已经被淹没。而这些人群中混杂着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和生活在上一个时代的人。他们的历史是完全不同的。当你看到他们的区别时，就知道他们仅仅只是走在同一条街道上，但是其中一些人的过去还没有过去。他们仍旧在新产生的底层中位于最底层，他们的房屋仍旧是有问题的，他们一直也没能融入时代，因为时代一直将他们遗忘和抛弃。中国，是一个又一个延续不断无法停止的恶果的总和。

光秃秃的，一点历史都没有了。历史的面包渣被从街上一扫而光，象破四旧一样。现在历史只是书上的几段抽象的文字，一些影象图片，几个圈起来的遗迹或宫殿。但一个城市的平民式的那种历史正在消失，在阳光下一点点蒸腾了，汽化了。本来那种历史是和阳光、树木、小巷、院落、回忆、成长、暴雨、冬天夜晚的雪相联系的。

在某个过去时代的低矮陈旧的城市里，阳光总是几乎平等地照到所有人的房顶上。没有人会过于抱怨有人总是遮住他的阳光。房檐总是和他靠近的，上面就是天空，刚洗过的衣服晒在竹竿上，水滴不断地落到地上，溅起一片小小的光亮。

还没有太多的东西挡住他们的视线，一切看上去还看不出将会有多大的改变。一切看上去仍旧显得落后和被遗忘。人还看不出会相互分离。一切可能是平静的，虽然其中早已孕育着分裂；或者是沉闷的，压抑的。不过上面的天空象是更大，天空仿佛更加高远，更加稳健，与一个人的某些人的历史仍旧保持着模糊的联系。街上某些角落里仍旧显示它们保留着神奇，或奇迹。它们往往容纳孩子。另外，它们往往容纳树叶。还有阳光也是一样。

爱是用来做为人在一个荒谬中生活的补偿。就象在荒地中挖出了一棵野菜，或是在使人疯狂的干渴中找到了水。在这个城市里，一个人常常感到自己是不需要的，是多余的、无用的，他的存在对于这个庞然大物无关紧要。不能给予爱也不能被他人所爱，再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了。

我的青春，它不成问题。它的黄金时代就要过去了，而我仍感到我还没有真正地生活过。想象就在此止步。现在，我们围绕在一个数字附近，离它或近或远，我们都被施以魔咒，使我们与自己无法靠近。不知道是否有人习惯于嘲笑自己。所有的夏天，一个一个都飞走了，它们带走了阳光，只留下它的幻觉，那掠过树林顶梢的明亮的阳光。那一瞬间。没有人说生活是肮脏的，但是昨天还有今天…….

在街上已经亮了但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的那些时候，安静的街道和它两侧的房屋似乎在欢迎任何事物的归来--无论是未来，还是梦，还是过去的生活，它们都在这种时刻显露出开放性，这个时刻人真的可以既在现在，又在过去。早间的阳光是柔和的，清晰的，似乎象薄雾一样弥漫在房屋和街道四周。因为这时太阳还很低，被树木或楼房挡住，还没有投下阴影，因而清晨的房屋和街道四周的光亮就象它们仍未完全苏醒一样。

假如有一辆永远也不会停下来的汽车，我希望自己就坐在那上面，我希望在这辆车上度过我的一生。当双脚重新开始走动的时候，也许生活就会重新恢复它的神秘、新奇，活力，又使人对生活充满了渴望。人坐在车上，手臂搭在窗边，眼望着窗外，能看到整个城市逐渐向后移动。只是坐在一辆汽车上，坐着，而车在开，一直在开，随便哪个方向。

怀疑已经成为对自身和生活的怀疑，所以，它使灵魂变得多么软弱无力。一颗颗清醒但萎缩的脑袋，它们悬挂在城市里。因为彻底的，清醒的怀疑，所以生活变得冷酷而毫无意义。

城市化的进程就如同荒漠化的进程。它也许终将席卷整个中国的大地。似乎生活，也许是所谓的生活的洪流正在裹夹着人们奔向城市，使城市的人们奔向它的核心，而乡村以及乡村生活，迟早会被这种洪流吞没。那么，现在只有两种选择，实际上，能选择的就是你愿意被哪种生活同化--被城市生活还是乡村生活。在这个城市里，时间流逝了，生命里却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们急于回忆，急于从中提取出辉煌的痕迹，但由于那里一无所有，所以这记忆反倒使他们变的更加衰老。城市也许就将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因为当你看着那些眼神，你会知道幸福只是幻觉，城市给你的一切都是鸦片。城市里拥有最丰富形式和内容的无意义。大海是黑暗的，无边的，所以一线光亮就能使人欢呼雀跃。也许唯有双手和双脚，能够平息过多的愚蠢的疑问，唯有生活。

很可能，生命正在被毫无理由的浪费掉。一个人孤独的时候一切都被放大了。生命持久的哀痛使它习惯于沉默。言语在我们的嘴边停留的机会更少了，因为我们都慢慢习惯于问这个问题：语言是必要的吗？对一个要在世界上生活的人，生活变成了最大的问题。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在生活中的武器是什么？这真值得怀疑。可我们的手臂一直拼命挥舞着，就象溺水者。无法忘却自己的痛苦的人得不到拯救。

一小时以后人们已经分别潜入黑夜，奔向城市的不同区域和位置。是否因为他们的生活已经彻底平息，不可能再出现实质性的改变，所以他们需要有人为他们提供一个梦，或者这个人带着梦想者的符号或象征出现再生活里，会使他们感到生活仍旧未死？因为不存在实质，所以充满怀疑，所以必须卷入争论以使自己感觉尚未停息，而人们的勇气永远都更多地体现在无休止的争辩而不是行动之中，而争辩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填补生活产生的巨大空洞。偶像的作用，那就是为他人贡献一个梦，或者贡献一个填补横在想入非非和现实之间的鸿沟的幻觉黏合剂。他们已经断绝了自己的梦，把它托付给别人。

我们交谈，我们交换虚无。我们以一小块虚无最后达到普遍的虚无。虚无就象固体燃料。你点燃了我的虚无。好吧，因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而且冬天也能够传染。看，在那着了大火的黑暗的荒野上，自欺欺人的火光烤得人周身舒服。

然后胸口就沉默了。我真喜欢石头的感觉。我在虚无的人影和声音里穿过，我也是虚无的。我爱听鬼故事，爱听鬼话。

教育全部化成了灰烬，好象镜子里的肖像已被打破，而外面的人仍是完好的。

整条街都是虚无主义者的夏令营。但是注意--仍旧是些活着的虚无主义者。一个活到八十岁并安享晚年的虚无主义者实在值得怀疑。因为按理说，这个信仰是绝对需要献身的。假如有人是仍旧活着的虚无主义者，就应该郑重声明--"我们是对生活（有些紧张地咳嗽）持保留的可以妥协让步的虚无主义鉴赏眼光及态度的现实主义者"。

无数闪光的字眼也在一夜间降临人世，仿佛每一天都有新的时代到来，而且同时有几个时代一起到来，并且每一种新到来的东西都是一次革命……不管那些东西是什么，人总是可以找到无数的称呼、措辞，这就要看他们的好恶和目的所在。他们的修辞学的不错。人类的信仰不过就建立在那一堆措辞的选择之中。人们具有的只是文字、语言、牙齿、舌头和声带的信仰，却没有手和脚的、眼睛和身体的。所以还是把那种东西夹在字典里吧。??

空荡荡的车厢里塞满了带发射天线的各种主义者，但都是冒牌货：虚无主义，理想主义，后现代，无政府，激进主义，新人类，新新人类，知本主义时代，网络时代，E时代，E世代，城市主义，城市温馨主义，男性主义，女性主义，中性主义，民众性……每个不干胶标签都很便宜--"当然，我们只是随便说说！我们在做广告！我们在寻找人生的真谛！我们在促进经济！我们要有一个恰如其分的自我定位！我们要推波助澜以便创造廉价的历史！我们最后全都会烂掉！"

生命的高潮期已经过去，随之到来的是生活的低潮。这是生命之海的律动。现在，生命之海是静默的，在它黑暗中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涌动着疑问、彷徨和焦灼的渴望。生命的低潮期正在到来，血液已经粘稠，停滞，血液的流动已经失去了明确的方向。生命的潮流似乎已经冻结，整个海面没有任何明显的漂移，只有下面仍在低声地咆哮着。咆哮。一个人要是能在夜晚的楼顶发出一声动物般的低沉的咆哮，而这咆哮又能被整个城市听见，那就再好不过了。让夜空里巨大的伤口裂开吧。

有许多时候，人们有理由相信，这个使他们降生下来又使他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某种力量确实是恶意的。

?牐犓坪跏巧恋缤嘎读嗣孛埽?穿过我们那磕磕绊绊的生活，一个再也不容置疑而且被双倍证明了的真理便呈现在我们面前：是钱。钱。在城市里，似乎人民就是指那些似乎只是在天天买东西的人，那些消费者。只有钱是真理，只有它能够实现真理。钱，一切的指向最终都汇聚在这个焦点上。没有钱是痛苦的，在这个时代。那样只能任人宰割，而且想叫喊都不可能。我们必须有钱。必须有钱。可是因为我们还是有很多东西不能放弃，所以我们仍旧没钱。我们该怎么办？你说呢，钱？钱？

生活，你知道你就在生活之中，生活就在你的四周，把你包裹的严严实实。可是，你仍旧渴望着这个字眼--生活。真正的生活灭绝了废话和叹息。

?牐牪辉偈巧?活，而是在被放逐。被自己放逐，被莫名的紧张、欲望所追逐。所以城市在外面，没有什么好说的。月亮升起来，谁也不会去看它。月亮有什么用？即使满天都是星星，象灯泡一样亮，又怎么样呢？我失去了生活，是我自己抛弃了它，虽然我有充足的理由和借口：我在工作，在吃饭，在看DVD，与朋友聊天，在上网收我的EMAIL，在查资料，在东跑西跑，去书店，路过乞丐，为汽车让路，买票，洗衣服……那么，这些构成了充足的理由？我所说的我所想的我愿意承认和接受的生活并不是所有这些形状，而是血和肉。身体不再那么健康，血液象粥一样咕嘟着要从那条堵塞的下水道通过。时光，时光，时间和光亮。为什么人们创造了这样的词？为什么过去的人这么想？那么在时间列车的包厢里灯泡会彻夜亮着，甚至白天也对太阳寸步不让。我所拥有的只是时间，但是"……对不起，你的包厢可能停电了，小故障，我们抓紧检修。"一滴笔尖里流出的墨水会含着多少怨恨和愤怒，以至于它们都被撑死了，直接落到了纸上，一具具斑点和符号式的僵尸。我是否应该对自己表示歉意，或者对自己表示原谅，因为一天天过去了，但是我并没有成为我要成为的那个人？我是否应该原谅自己失去了乐趣？我是否应该原谅敏感和孤独？我是否应该原谅我原谅了自己？不管我原谅不原谅自己，那对生活本身又有什么关系？总之你是失去了。

一切都没有失去。生活对于任何具体的人、具体的团体、国家、种族都毫无兴趣。它就在那里。它对于任何人的评价、揣测都无动于衷，它是冰冷的，残酷的，无情的，它是毫无生命的东西。只有一个真实的生命参与进去的时候，它才会变得有生气，变得生动。它总在那里。大地和生活都在那里，它们只是存在，一种绝对的存在。它们不会等待任何人。因为你没有告诉它们等着你。它们就存在着。谁要进去都可以，它们既不欢迎，也不反对，因为那完全取决于你。你离开，也自便。生命就是蠢蠢欲动，想要让四肢和心脏都暴露在阳光和流动的空气之中。可是目前为止，只是蠢蠢欲动。象那些虫子一样，爬呀！再没有比那些虫子生命力更强的了。它们经常成批成批地死在树干上，厨房里，巨大的下水道旁边，天花板上的砖缝里，床单里，人们一脚就灭绝了虫子的一个村庄，一支流亡在沟壑纵横、几乎没有平原和平坦的公路的高原上的部族，它们流亡到哪里，也就死在哪里，但是它们的幽灵是不会在乎这些的，它们继续从难以想象的宇宙的角落里涌现出来，带着毫不在乎的赴死的勇气偷偷摸摸地但又旺盛地生长，它们才不在乎那么多呢，因为它们有的是人。它们随时准备进行大规模的长征，从这个世界的角落奔向千里迢迢的另一个角落。世界、城市对他们来说，真是太宽敞了，而且到处都是免费超市。虫子们生活的勇气来自于无所畏惧的繁殖和惊人的数量，这是它们的回答。

?牐犠呓?一个夜的世界，就是在和自我的黑暗打交道。实际上是大脑中的黑暗。每天晚上你都要走进这个世界，在它迷宫一般的巷道里摸索着跌跌撞撞地穿行，你几乎看不到什么具体的形象，而更多的是靠自己的手去触摸。一个黑暗中的物体，经过一番上上下下的摸索之后，有时能猜出它的形状。每天你走进来的时候，你不知道今天是在大脑巷道的哪个位置上，因为即使有地图，岔路也太多了。你不知道今天又会了解什么，又会遇到什么。要是突然在周围某个地方的黑暗中突然冒出一丝光亮，你简直就想跳起来扑过去。在你走向那个光亮的路上，很容易就迷路了，而那些光亮则立即消失了。它就象海市蜃楼对沙漠里的旅行者产生的效果一样。只有很少的时候，那些光亮能够等到你摸过去。这些光亮对你意味着什么呢？对于困在黑暗中的人们这不成为一个问题。

人，象我们这样的大多数人都是愚蠢的，因为他们只会不断地失去快乐。每个人都变成了困兽。

?牐犛惺蔽蚁嘈牛?在那些不选择的人中确实有可能存在着一两个圣人。但我仍然做不到不去选择。那股潮流是股可怕的潮流。

?牐犓坪踔挥幸桓鍪澜纭Ｈ欢?每个人感受到的都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他们的每个世界不过都是那唯一的世界的不同终端，他们的世界受制于那唯一的世界。每个人都或过或少、或长或短地，在他们成年以后，企图从这唯一的世界中伸出一支触角，伸出一个为自己而存在的自由的世界，但他们也许永远都不可能走的很远。

?牐犇愫驼飧龀鞘械墓叵凳墙粽诺摹Ｆ浼涞牧严端孀攀奔湎笊钤ㄒ谎?裂开。这样的深渊遍布在城市的街道间，从一个人身上穿过，进入另一个人的体内。这是城市内部器官里的溃烂。人和他生活的城市之间的紧张关系使这个人感到郁郁寡欢，感到他自己已经从脚下这片大地上分离，他的岛屿在空中漂浮着。在这块大地上，在精神上他只是一个异乡人。他在他自己的城市里徘徊着，是他的本能告诉他，也许有另外一个地方是属于他的。

?牐犚残硎谴勇返乒饣杂车奶烨派暇?过的两张脸孔，使人感到，进入另一些人的生活是多么困难。你永远不可能知道都发生了什么，我们只能感受那一小部分世界和生活。每个经过你身边的人，都是没有身份的，在他们身上，在他们的内心里，有多少震动人心的秘密存在着，然而这些你一辈子都不会了解。你只能接触和了解少数一些人的。但似乎总存在有一种生活，这种生活能够将无数人的孤立打破，使人们的生活开始建立真正的联系，建立与自然、星星和人的联系。这种生活使人渴望深入到阳光或黑夜的最深处。

一个人站在城市里，稍稍站上片刻，你会感到整个城市的各个部分在你身边向各个方向疾驶而去。你未必要进入那些流动，因为那与其说是流动，不如说是裹挟。你要停下，抽一支烟，定定神，想想自己该走向何处。

?牐犝?个白日仍在外面进行着，我害怕停下来，害怕留在原地，害怕整个世界都在运动而我却在静止。我不停地向着阳光嘟囔着，虽然不知道会得到什么。

?牐犖也⒉恢?道城市里的生活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因为谁都无法动现实生活的一根汗毛，所以有时，我们不得不干脆让它似乎无关紧要，对它故意视而不见。人们通过生活来生活的。人们恨生活，但人们仍旧生活。实际上，人们所做的，不过是在努力建造一个现实生活的平行物。人们可以通过在这个平行物里面消耗时间来达到耗费生命的相同效果。人们可以在这个救生舱里躲开现实生活鬼影般的影象。

?牐犜诔鞘欣锷?活着，并且还不断地诅咒它，这应该是虚伪的。你可以说我是虚伪的。不过诅咒不也构成了一种平行物吗？诅咒不也变成了某种容器吗？在这个容器里，我们可以把多余的有损生命健康的愤怒放进去，然后我们将这个容器密封，从高高的楼顶扔下去，随后听到的只是从一个遥远的距离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我们知道，那容器碎了。那声音不过就那么小。

有一天也许诅咒会停止的。所有空虚的不具有具体指向性（或者指向太多）的愤怒也许会也更具创造性和建设性的面目出现，并转化为对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生命、真正的人的热爱。

我从人群里穿过，我感到自己象个影子，象个幽灵。我和这些人是陌生的，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我心里落下，它拽住了我的嘴，一起向下沉，使它保持沉默，同时，在众多疯狂的噪声中，双脚越来越沉。游啊，游。一片茫然。失魂落魄。有时，移动不过是延续着惯性。没有看到一个可以让人感到安慰的熟悉的身影。游啊，游。没有看到一个。不知道要做什么。不知道该去哪儿。而且不知道时间。时间在街上可能会消失很长时间。因为无法通过判断人们的行为和运动得以知道一天的消息。永远都是人，走来走去，带着不同的目的去往不同的目的地，但他们彼此交叉，相互穿了过去，他们曾经走在同一个方向，或者他们背道而驰实际上是为了同一个目标，但他们都不知道，因为这仅仅是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只有当公共汽车上黑压压地塞满了人，并且夜晚已经开始从东面向西面席卷过去的时候，城市才重又获得了时间。

?牐犆扛鋈丝雌鹄炊际俏薰嫉模?但合起来却产生了冷漠，这其中也包括我。

?牐犖页聊?地走着，我神情忧郁。我没有回答任何一个路过的搭话。这些人中间有卖盗版软件的，卖硬盘的，卖VCD的，卖三级片的，代办假证件的，卖窃听器的……中关村是上帝活动的地方，因为一切都会有人帮你办到，只要你出钱。我穿过下午阴郁的天空下的街道。沉默好象代表了某种抗议，但是抗议什么呢？

?牐牼驮谀且凰布洌?虽然阳光丝毫没有任何变化，街上所有的固定布景依旧，演出也早以不断地每日循环以至于使人厌烦，所有人都走在他那个时间在这场背景不变的城市戏剧中的固定位置上，尽到了自己的职责，但就在那一瞬间，突然透过一双眼睛，透过它一瞬间的眨动，一个牵线木偶突然醒了，突然具有了一丝生命，他突然感觉到这个布景、这场戏里出现了某些不对头的、与他所熟悉的场景不同的地方，一丝烤焦的味道。他在怀疑，是线断了吗？是某个城市玻璃罩外面天空里的隐形观众，在观看这场演出的时候，阳光透过他的放大镜，把某根操纵线烧焦了，使它偏离了原来的位置？恐惧。谁是那个隐形的操纵者？也许只是某种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