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写的小东西——《送别留记》
(一)
5岁的时候,爷爷死了。这不是我生命里特别重要的事情,到现在一样如此。 我所有对于爷爷的了解是随着年纪长大,长辈们一点一点告诉我的。爷爷是个地主,曾有四 房妻妾,也算是显赫一时,然而在四房妻妾中仅有奶奶给他留了后,续下了三代单传的香火。 但好景不长,在父亲刚过周岁的时候,土改运动开始了,爷爷去新疆开始了牢窗生涯。二十年 铁窗虽漫漫无际却也一晃而过,当爷爷回到家乡时早已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了。生事多变故, 亲人没有死的都已散落他乡。爷爷四处探访他的众妻,包括她们所带走的五个女儿,但是能够 寻到父亲已算幸运,何况我这个可以继续香火的孙儿。妻子们早已改嫁,女儿们也已嫁人,乡 村里生活迫人,除了儿子,谁愿意且能够接纳一个早已遗忘于生活之外的人呢? 我至今不知道爷爷的脾性,也不记得他的模样或声音。没有太多陌生,没有太多亲切,没有 时间,也鲜有记忆。他仿佛总驼着走在我后面,在皂荚树下的井里绞上一桶水来,然后和我一 起抬回去。扁担的一头在我肩上,另一头在他的手里,他总是将那桶水向自己那头移。母亲说 爷爷舍不得压着我,因为我是四代的单传。我不知道什么是四代单传,我只知道夏天里在河边 挖泥沙玩。凭爷爷一遍遍在村边喊我的名字——他一刻见不到我就焦急。也许是忘乎所以,也 许是懒的回去,我总不爱答应,就象捉迷藏一样。可突然有一回他喊的特别尖厉,等我终于回 到他身边时,洪水已经在我玩耍过的地方漫过。人们都说我命大,而我无知的平静如同寻常, 宛若对于爷爷的死。 埋葬爷爷那天,我被族里的一位叔辈抱着,浑身白孝,举着小小的孝幡走在队伍的前面。我 知道爷爷就在我身后的棺木里。难过还是惧怕都说不清楚,那种感觉对于当时的爷爷和我来说 都不是很明显。抱着我的人不褪鞋袜的趟过深秋的河水,随着人群哀号,我偎在他的怀里无动 于衷。我也清楚爷爷着一去再也不将回来,可是我的世界还没有什么重要和需要,恍恍的生长 如同一棵没忧欲望的谷草。 我曾经尝试着去想象爷爷最后活着时的感受,面对人生的无奈无力反抗,想来只是悲哀和悲 哀。在深秋里注定的死去,怀着妻子的背叛和人世的凉漠,即使不能瞑目也算一种解脱。我只 见到白色的葬礼、灰色的秋霜和父亲的嚎啕。 我后来随父亲去祭过一次坟,到现在再也未曾去过,至今也不知道他的坟头在哪里。没有人 知道爷爷太多,一生的大喜悲没有太多情节,我这样的血缘里接受不到他的任何知音。他究竟 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孤单呢?离去这么多年却时常被活着的人想起。——那天有人将他埋葬,在 新挖开的泥土里。 我的奶奶——亲生奶奶今年刚刚死去,晚爷爷20年,享年85岁,她的子女们除了我父亲以外 皆光鲜照人,对她也孝顺。我父亲14岁时曾去寻她,她不要相见。我19岁时曾去看她,她不要 相认。我不知爷爷去寻她时是什么情景,总之她死得很安静,也很体面,善始善终没有受一点 苦。她就埋在爷爷的旁边。她一生改嫁6次,嫁给爷爷是第二次。
(二)
和母亲送外公走的时候是在初秋的下午,外公对我们笑了笑,说回去吧,然后就象平常一样 转过身双手背后,略微有一点驼背,不紧不慢的离去。他要乘下午3点钟的汽车,颠簸70多里 ,再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到家。母亲说外公老了,我想是的。我是跟着外公长大的。 冬天再回去的时候,外公已经病重了,双脚肿的穿不上鞋子。没有呻吟,也没有浓浓的药味 ,只是在熟睡中喘息。一家人平静得有些不安,院子打扫的干净,快过年了,空气寒冷,稀薄 无味。外公没有安慰谁,就象送别时他让我们回去一样。他平静且仔细的看着周遭的一切,等 着大限的到来。看得出来,他在留恋自己的生命,留恋家里每一个人,每一个角落里的每一桩 事物,他喂养每一个儿孙牛犬,安置每一片瓦砾木草,现在,它只能残喘着注视。 外公终于在第二年的春天死去,重重的喘息声嘎然而止。我相信每个人都曾希望那喘息声能 够停止下来,不愿他忍受那样痛苦。而当有人证实了外公的死去时,满屋子的人一定都突然痛 哭,责怪自己的歹毒。我并不在场,我想得出来,如同我自己没有什么理由能替自己开释。外 公总带我到田里去,他说是去玩,其实都是无穷尽的捡石头、除草和修地。盛夏炎热,我更想 去河里和他们摸鱼玩水,但又不忍看外公那么老,干的吃力。不明白一个如此干瘦的老头体内 能够有多少能量可以坚持,总担心他一日耗竭了。他那样仁慈沉默,我又不知会是怎样的难过 。可又想如果没有他,我会多么痛快的度过寒暑假期。我希望别人都曾经有一点和我一样不可 告人的心机,这样我也许可以平衡一点来悔恨。 我相信世上有灵魂存在。外公在梦里许多次来看我,我拉着他的手痛哭忏悔,他没有责怪, 微笑着抚摸我头顶,安静的离去,没有一句话。他从来不责怪任何人,也从来不责怪我。那一 回他和我说好下午去犁地,中午我去摸鱼忘了时间,赶回去时他已经独自去了。我又赶到地里 去。远远的看他拖着犁在追牛,那牛很暴躁,拉着犁狂跑。眼见外公被拖倒在地。我赶上去扶 他起来,他左胸已经被犁柄抵肿了馒头般大小一块。晚上才知道外公的胸骨被磕断了一根,他 没有治疗,也没有多大声张。从此,他深夜里睡着时,那跟折断的胸骨就随着呼吸“噗嗒”“ 噗嗒”的响。这声音伴着他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病喘,直到最后一口气没有呼出来。舅舅为此 打坏了那头牛的一只眼,不久便将它卖了。后来听说它又被卖掉,再后来听说它被人屠杀了, 皆是因为它的暴躁。到此心里便有一种莫名的滋味。那头牛也是外公一手养大的,比我小5岁 。我笑的时候放它,经常和它聊天,它听得很仔细,它什么都知道。那时候在春天的河边,对 时间没有任何预见和了解。我知道外公亦不会责怪那头牛,我也相信那头牛的灵魂早已悔恨, 更多的是外公,一定难过于那头牛的屠死,如同没有尽心呵护好他的一个儿孙。 再后来回去时,打开抽屉再也没有外公放进去的麻花糖果,表哥表姐们都不再零嘴,没有人 再和我提起外公,如同他从来都不曾存在过。农村里很安静,听不到他的喘息。 外公依旧在我的梦里和灵魂深处游走,不再劳动,亦不再喘息,安静且干燥,抚摸他的庄稼 和儿孙,满足他曾经的生活。他不会歌唱,和我一样没有甚殊的品好。现在才知道外公是最影 响我的一个人,在我的童年里尽时他的给予。我现在在城市里总是悲伤的想起他,总想放弃一 切沮丧去象他一样做一个农民,陪他的灵魂赤脚坐在水边无声。灯火通明的的都市里外公不会 来热闹,他只在漆黑的夜空里将我温暖的注视。 很早的时候,外公在河边洗手,有一条鱼游到他的手边品他捉起时,我认为那是上天对它的 一点赞赏,觉得生命里也许真的可以暗示些什么,然而一切都平静,什么也没有发生。风一样 轻,水一样流,童年一样在春天,回忆里的时光一点不会改变。当外公死去时,我的童年也随 之结束,在那个初秋的一次挥手后再也不能回来,那条莫名的鱼再也没有回到他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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