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框与脉络:两岸摄影文化现况的省思 -2
陆、跨越视框疆界追求更高价值的尝试与突破:罗伯法兰克黛安阿勃丝的贡献 问题是,如何才能让静照影像承载更深刻、更丰富、更形上的信息?静照影像的意义与价值要如何才能提升?原来,静照撷取影像时「脉络的截断」才是问题症结的所在。每一张静照四周的「视框」,做为影像信息所在的疆界边缘,事实上等于限制了影像意义的拓展与共鸣的可能,每一个快门或闪光灯的闪动,也等于将影像承载信息的可能,冻结在一个瞬间事物状态的时间薄片之中。因此,一九七零年代开始,以美国为首的大量西方摄影家,开始尝试超越视框的框取与快门闪动对影像信息限制的种种大胆视觉表现的探索,也就成了影像文明(摄影家想要突破影像信息受困)向前迈进的一种必然。这些摄影家的种种尝试与努力,也为西方摄影史留下许多里程碑式的影像创作足迹。 这些影像创作的里程碑中,固然不乏成功地突破了静照平面影像中视框边界对视像空间再现,以及快门与闪光灯的闪动对视像时间性再现的限制。但是,稍具思考能力的学习者都不难发现,这些新奇视像再现技术的拓展与创造,如果无法成就更深刻、更形上的信息内容,或者这些影像的内容如果无法提供观者对社会、对时代、对事物本质进行更深刻思考的线索,这些影像可能也很难突破其仅止于被人们视为「视像表现技术模板」的程度。也就是,如果我们从影像的「作者、媒介、议题内容」三项本质的角度来省视,一九七零年代西方摄影史上大量出现试图在静照平面影像上创造出全新时空特性的作品中,往往只能让我们看见「作者、媒介」两项本质的存在,而少有同时提供深刻「议题内容」的作品出现。 这其中,对后世影响最大,也可以说彻底扭转了世界摄影文化发展方向的的,莫过于罗伯‧法兰克(Robert Frank, 1924-)在一九五九年发表,由八十四张影像组成的「The Americans 美国人」摄影集,以及光圈Aperture出版社在一九七二年为前一年自杀去世的黛安‧阿勃丝 (Diane Arbus, 1923-1971) 出版的由八十张影像构成的「戴安阿勃丝摄影集」。尽管世人经常引用上述两本摄影集中的少数几张作品,来谈论两人的创作在世界摄影史中占有多重要的地位。但是,如果没有实际看过这两本摄影集的朋友,恐怕很难从两人的一两张单独作品中,体会出这两位大师的作品为世界摄影文化发展开创出的新方向。其中的奥秘就在:一九二零年代完形心理学家就已经告诉我们的:「整体不等于部分的总和」。是的,问题的症结就在脉络上面,就在部分与部分之间的脉络,所呈现的整体。也就是,尽管罗伯‧法兰克和戴安‧阿勃丝两人的作品,每一个单独的静照就已经够吸引人、够让人在影像面前沉思许久,但是更令人动容、更让摄影集发表的那个时代无数美国人无法接受的冷酷事实,不是来自作品中每一张影像的内容本身,而是来自于两本摄影集中贯穿在八十余张作品前后脉络中,所呈现的关于「议题内容」的整体所做的呈现。如果我们不是将美国人摄影集的八十四张影像(或者黛安‧阿勃丝的八十张影像)当作「一件作品」、「一个单独的信息体 message body」来看,我们就很难看见隐藏在这八十四张影像的脉络中间,两个人想要指陈的美国物质社会文明的病征。也就是,就在一九五零年代末当大多数美国人还沈醉在政客借着媒体塑造出来,甚至大多数个体也都打从心底相信:「美国人的生活方式,是全人类最优秀的生活方式」的自大心态的时候,罗伯‧法兰克「美国人」摄影集的影像与影像之间的脉络关系,就直指核心地告诉世人,只要在国家主义的「旗帜」底下,美国人是毫无个人主张存在的余地,美国社会其实是没有民主可言的。种族歧视、性别问题都深根在美国人生活之中。生活在都会中的美国人看似物质条件丰富,其实是集孤独、疏离、冷寂于一身的,是被政客的密室政治、竞选的夸大言词操弄的。美国人的生活是极端依赖虚假的群聚、以及与非人的物质互动(点唱机、汽车)等物质与外在来填满内心空虚的。而且这些物质甚至会反过来吞噬那些过度依赖物质者的人性的。美国人的生活是没有精神生活可言的。黛安‧阿勃丝八十张影像中的脉络,甚至更直接揭示了隐藏在美国人深深依赖的物质文明、群聚生活之中的虚假与不义,隐藏在每一位美国男女老少日常容颜的皮肤底下那些源自政客无情操弄与物质文明的扭曲与变形。明明白白的指陈了横躺在这样文明尽头的只有黑暗与死亡。 是的,罗伯‧法兰克与黛安‧阿勃丝用他/她们的作品,深刻的向世人指陈了隐藏在美国社会富裕、民主表像底下的病征所在,正是两位艺术家作品的「议题内容」发人深省、令人动容之处,是两位艺术家的视觉能够穿透事物状态表像,看见更形而上的问题所在,是他/她们对美国当时所呈现的社会问题的「整体」的洞察,也是两位艺术家异于一般摄影家的伟大之处。而,两位艺术家的作品能够深刻反映时代精神,让观者面对影像时,不是只有被动接受一张张影像所呈现事物状态表像的信息而已,还能发人深省的诱导观者主动的在观看之余,对观者自己原来(对美国社会)的形下认知进行反省、思考的,就非这些八十余张影像与影像(部分与部分)之间所结构出来的「脉络性信息」莫属了。 亦即,真正能够让观者感知两位艺术家藉这些影像群想要与观者讨论的「议题内容」的(整体),是他/她们作品中影像与影像之间的脉络关系,而非每一个单张影像给观者带来的某一「此曾在」的时空状态所呈现的事物外观的表像(部分)。所以,严格的来说,只有两位艺术家的八十余张影像能够在同一时空中「同时呈现」(美术馆的展览或摄影集中)的状态下,我们才能看见两位艺术家,想要借着这些影像讨论的真正议题内容。也就是,唯有罗伯‧法兰克的美国人摄影集的八十四张(或者黛安‧阿勃丝的八十张影像)同时在一起,而且以同样的脉络关系呈现时,我们才能看见罗伯‧法兰克(或黛安‧阿勃丝)的「一件作品」,「一个完整的信息体」。所以,对任何不曾看过两位艺术家作品的整体影像的观者而言,任何单取其中若干张或无法将作品整体完整呈现的影像「部分引用」,都可能带来观者对作者本意的误解,是对作者的不敬更是不公。 尽管爱德华‧史泰钦(Edward J. Steichen 1879-1973)早在一九五五年就已经懂得运用影像与影像之间的「脉络性信息」,借着从全世界著名摄影家征集而来的作品,将这些作品当作素材,塑造出一个全新的,智能人格权属于策展人爱德华‧史泰钦自己的「一件作品」、「一件信息体」:人类一家The family of man摄影展。尽管早在一九一零年代路易斯海因(Lewis W. Hine 1874-1940)就开始以纽约外港欧洲移民在爱丽斯岛的隔离检疫生活,以及美国南方各地企业主廉价雇用儿童在恶劣环境底下工作等社会现象为专题,拍摄大量影像,进行社会研究。一九二零年代末阿弗列‧史蒂格利兹(Alfred Stieglitz, 1864-1946)也已经开始运用多张影像从事「一件作品」的创作:The Equivalents。但是影像与影像间的「脉络性信息」被艺术家积极的运用在自己创作的系列影像中,借着复数影像间的「脉络性信息」产生单一影像很难负载的更深刻、更丰富意义,在世界摄影文化发展进程中开启了「系列影像创作时代」的「全新纪元」的,却肇始于罗伯‧法兰克的美国人摄影集以及黛安‧阿勃丝的个人摄影集。 换句话说,以世界为规模的影像文明发展进程走到一九五零年代末,艺术家已经明显发现:藉单一影像替作者传递信息的表现方式,很明显的已经走到尽头。藉单一影像单纯的「告知」观者某一「此曾在」景观的稀少价值,或说「藉事物状态的局部当作一个整体内容来欣赏」的影像创作方式,也到了泛滥且陈腐不堪的地步。要想藉影像传递人类共通追求且通往永恒价值的,更深刻、更发人深省、更人本的「议题内容」,唯有藉系列影像的形式,积极运用影像间脉络性信息方能成事。
柒、两岸摄影家对专题摄影认知的谬误 当然,这也是(如果从一九七五年改革开放算起)尽管中国大陆的第一代摄影家都使用以单张影像为独立作品的方式创作。到了第二代摄影家很快的就懂得采取「专题」方式创作的原因。但是和稍早一点开始采取专题方式创作的台湾摄影家一样,海峡两岸摄影家对「专题摄影」概念,恐怕都犯了:「用更多的影像『搜集』相同主题下更多不同事物状态表像」、「将影像艺术创作当作某一物种的完整搜集来看待」的毛病。这也是为什么两岸许多摄影家,往往喜欢夸耀自己这个专题已经拍摄了多久(以创作时间长度取胜),使用的车子已经走了多少里程、耗费多少小时在影像数码处理上(一定是令人咋舌的程度),甚至负债多少(叫你顿生恻隐之情)等等。也有的,喜欢夸耀他/她在这个专题上对物像的搜集不论是时间、空间、物种的度量上都是多么完整,多么的「绝无仅有」,多么的「以后绝对不可能」。 对专题摄影创作认知的此类谬误,就好比一九七零年代以前艺术史或摄影史家总喜欢用(被画、被摄)题材的种类来对艺术作品分类(而不管艺术家想要藉作品传递什么样的信息内容)的谬误一样,其实都犯了:误把「被摄对象事物状态(影像记录的剧情)的奇遇与发现」当作「影像的价值中心」看待,对作品中「作者、媒介、议题内容」三者应该妥为平衡的艺术创作本质缺乏清楚认知所致。是的,一件可以称得上是艺术作品的作品,它的价值绝对不应该完全依附在作者自身缺乏主控权的「事物状态的奇遇与发现」之上。相反的一件艺术创作之所以可以称为「创作」,绝对是应该源自这位作者之所以与众不同之处。这样的与众不同,不仅应该是在空间的向度上,属于绝无仅有的唯一独特个体,在时间的向度上,他/她更应该属于前无古人的唯一独有个体。这样的独特性唯有在创作者可以绝对掌握主控权的「作者、媒介、议题内容」三者内容的「调制」上,才可能完成。亦即:源自作者独特观点而生切中时弊的议题设定能力(作者的存在),源自作者掌握视觉、影像、材料等信息传递媒介的独特能力而生的独特视觉表现形式与风格(作者+媒介),源自作者独特视觉书写能力(掌握视觉表现媒介、事物状态的设定、脉络性信息的掌握)而生的议题内容的深刻性与丰富性的赋予(作者+议题内容)。 这也是个人一直以为 Museum of Arts 在中文应该称为「美术馆」而非「艺术博物馆」的原因。毕竟,艺术作品对人类文明的根本价值,是来自专属作者独一无二的「全新价值的创造」,是属于智能的,是综合作者思想与技艺的最高结晶,而非作者搜罗万象能力多么高强的展现,或者作者对创作所需体力、精力、岁月、财力等资源消费意愿的傻劲有多么感人。也因此,面对社会大众的托付,美术馆管理者的责任是对众多艺术作品进行前瞻性、史观性的「价值判断的创造」。以此为依据进行符合该美术馆「独特观点」的收藏计画。而非「博物馆式」的、物种全数罗列式的、以虚假的所谓民主、公平为外衣,企图隐藏自身缺乏史观性独特「价值观点」的作品收藏。 是的,问题仍然出在「脉络」。 海峡两岸摄影艺术家对「专题摄影」的认知,还停留在以为「专题摄影」就是更多、更长期、更完整、更全面的影像搜集的「摄影劳力」的付出本身。殊不知,能够让我们的专题摄影和单张影像呈现截然不同的论述力度,能够让我们的专题摄影作品展现与别人的迥然不同的深刻内容的,其实是来自作者对影像间「脉络性信息的掌握与创造」。而,这样的「脉络性信息的创生」,却绝对是来自艺术家面对自己拍摄的众多影像时,是不是具备适切的影像思考能力,以及从当下时空环境中,是否能够洞察隐藏在事物表像底下,隐藏在日常生活各种细节脉络里面的社会议题,或发掘隐藏在万象底层的本质性问题所需的思考辩证能力。是的,唯有能够掌握隐藏在事物表像之间的「脉络」,艺术家才能掌握议题深刻性所在的「整体」。唯有能够借着自己或他/她人拍摄的影像,创造出全新的「脉络性信息」,艺术家才能针对「众多影像的集合」创造出一个具备全新意义的「整体」。 也就是,两岸的摄影艺术家应当体会到,新时代对艺术家的要求已经朝向艺术家对社会(整体)形上内容的「洞察力」,对影像本质的「思考力」,将语意概念转化成适切影像,以及将事物状态转译成适切语意概念的「视觉读写能力 Visual Literacy」等方向发展。换句话说,把眼前所见事物状态的某一个特殊部分撷取下来,就可以当作一个新整体来看的时代,不仅早已过去。摄影家比转眼球动指尖的敏捷、比上山下海的体力、比巨量资源投入的意愿,就可以决定胜负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新时代对影像艺术家的要求,是洞察力、是思辨力、是源自知识体系训练的影像视觉读写能力。同样的,二十世纪的前三分之二世纪独领风骚的时代杂志与马格南的影像英雄,在过去把不同时空状态下分别撷取的众多影像聚集在一起,就希望观者把这些影像群当作一个整体来欣赏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新时代对影像艺术家的要求是,作者对自己或别人撷取的影像的适切解读能力,以及运用这些影像素材在影像间重组全新脉络性信息,创造出具备全新意义的新整体所需的影像视觉书写能力。
捌:策展就是以艺术家作品为对象的脉络性信息的创造 同样的,对国内新兴的艺术策展领域而言亦然。策展工作最重要的,乃是在某一切中时弊的独特「观点」的提出,以及藉由不同艺术家作品重组一个能够适切表达此一独特观点的脉络性信息所需的「视觉书写能力」。而此一影像书写能力的适切与否,却又和策展人对艺术家作品的视觉解读能力是否适切息息相关。故此,策展人最重要的工作与真正的策展人的心血结晶,其实是策展人向观者、向社会大众剀切说明其独特观点的,通常在展览会场入口处首先映入观众眼帘的论述文章。我们甚至可以说,如果缺少策展人的论述,这个展览就不是策展人策展的结果,充其量只是策展人征集而来的众多作品的罗列而已。但是,社会大众往往会误以为,策展人最重要工作,就是与更多艺术家保持密切联系,好让手中的电话本具备更强力的联系功能。把策展人的公关能力等同于策展能力,好象策展工作就是打电话联系看看有哪一个艺术家愿意参展而已。甚至认为策展工作就等同于策展人对某位特定艺术家在友谊上的示好。 相反的,也有许多艺术家误以为策展工作是对他/她们的作品定一生死。以为策展人遴选作品是在判断作品的好坏与生死。这种误解,尤其容易出现在一些以时代、地区为名,以及形式上具备公权力性质(如公立美术馆主办之)的大型展览。似乎被选上的就是好作品,没被选上的就是被策展人判定为(也因此等于是被时代)淘汰出局坏作品。殊不知,策展人的工作其实只是某一观点的提出,以及运用艺术家作品进行一个「全新脉络性信息的创造」而已。被策展人选上的,只能表示这样的作品适合策展人此次展览所做的脉络性信息的书写。这次没有被选上的作品或作家,在另外一个策展中很可能是最适合的作品也说不定。 稍早我们已经提过,一个严肃的专题摄影作品或者系列影像作品,其影像群之间的「脉络性信息」往往才是「这件作品」的真正意义与价值所在。而这样的脉络性信息也只有在整件作品的影像群同时呈现,而且是以相同的前后顺序(脉络)呈现,这件作品方才完整。作品中,任何一张影像只要脱离的原来的脉络,被单独置入到其它环境的脉络里面,这张影像原来的意义、这个作家想要藉这些影像群议论的「议题内容」很可能都会消失于无形。极端的,甚至可能产生与作者原意正相反的意义。这就是近年西方影像艺术策展人策展的大型展览中,通常是以作家为「作品的单位元」展出。也就是展览中策展人邀请了六位作家参展,就意味着展览中只有六件作品。展出时,每位作家通常拥有一个特定大小的空间,每一位作家的作品群,就在这个空间中以某种特定(作者自己决定,或者策展人决定的)脉络关系呈现。一九五五年爱德华‧史泰钦策展「人类一家摄影展」时所采取的,以单张影像为作品单位元的策展方式,可以说已经与时代发展脱节了。这当然是由于文明演进的脚步,使得策展观念往更成熟的方向迈进所致。 当代新策展观念里面,由于策展人不仅提出明确的观点,更亲自决定了整个展览的大脉络(邀请哪些作家的哪些作品),所以这个展览本来就应该算是这位策展人的创作。尽管如此,由于展览中每一位艺术家拥有特定空间展出该作家创作的一定数量的影像群,影像群的脉络性信息也就可以充分表达艺术家想要表达的信息。由于展览是以艺术家个人为作品单位元存在,艺术家在展览中的价值也相对明显。这样的展览里面,艺术家与策展人之间,基本上有着比较平衡的关系。但是在旧的策展观念里面,策展人是就每一个单张影像是否可以和另一个影像在前后排列的关系中,可以形成适当的脉络性信息,来决定是否采用该影像。因此,在整个展览中,观者往往只能清楚看见策展人运用每一张单张影像书写出来的脉络性信息,至于这张或那张影像的作者到底是谁,在这样的展览中基本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这也是人类一家摄影展在世界各地展出时,爱德华‧史泰钦受到世界各地知名摄影家责难的主要原因(认为他太不尊重摄影家的人格权,将他/她们的作品只是单纯的当作他策展的「素材」使用而已)。 也有一些策展人请各地摄影家自己选择单张作品参加展览,再由策展人就这些单张影像组织可以形成某一种脉络的摄影展。也有的策展人策展,为了想把所有知名摄影家都网罗进来以壮展览声色,于是先列出一份知名摄影家的名单,再来征求名单中每一位摄影家的作品参展。因为是知名摄影家,当然这些摄影家在过去著名摄影大赛中得奖的名作,必然要选进来。最后再由策展人从这些作品群中,找出可以解释某种观点而又言之成理的脉络,以此组织摄影展。 这两种方式,因为同样都是以单张影像为作品的单位元出发,就容易出「现脉络的后设与虚假」的问题。而且因为选择作品时是就单张影像的价值(每张影像的视框都是影像信息的疆界)出发思考,所以不论是由作者本人或策展人选择,在选择单张影像时都会自然的陷入以「摄影家生平最佳代表作」的方式,选出以单张而言「影像剧情张力、形式感」最强的影像出来。而,这就像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在各自唯我独尊难与他人兼容的这类影像之间「因地制宜」地勉强「捏造」出来的脉络性信息,不仅让人无法看出这样的展览是否具备任何与时代、环境现状相呼应的信息,也容易让人觉得无关痛痒。
结语、 摄影的「领域」其实浩瀚无穷。不论在专业影像生产或试图了解「影像之于人,是为何物?」的知识领域,都是如此。易学难精,正是摄影能够诱惑无数年轻朋友一头栽入,却又让无数摄影家终其一生仍然无法进入堂奥的原因。黛安‧阿勃丝说得好:「照片是关于奥秘的奥秘,它告诉你越多,你从它那儿知道的就越少。A photograph is a secret about a secret. The more it tells you the less you know」。套用阿勃丝的句法来说,摄影其实就是:「你想要了解她,就会越发现你懂的实在有限」。是的,摄影就是不断在人类文明中制造无数「现实」,而且让实体的现实反过来仿真的「超现实」。因为不断自我繁衍,在短短两百年不到的时间,摄影已经快速膨胀成为凌驾实体世界的新宇宙。面对这个新宇宙,人们已经发觉分辨何者是真正的现实何者是副本,也似乎失去意义。就在这个宇宙中,摄影创作、摄影器材研发生产、摄影器材产销通路、摄影专业传播媒体、专业摄影家、策展人、专业冲洗、摄影教育、理论研究 ……..,不论身在哪一种专业领域,我们其实都是摄影宇宙中的一片小尘埃而已。 然而,就像人类文明要到晚近才发现生物链的存在,才知道凡是物种都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一样,在摄影宇宙中,每一种专业只要存在,其实都有其可以对整体贡献的积极意义。一个摄影文化体能够不断朝更成熟方向演进、成长,必然来自他的「生物链」的健全。是的,若说摄影器材的研发生产、产销通路,摄影传播媒体的印制发行等商业运转是带动摄影宇宙运行的动能所在,承载「意义与信息」的作品就是摄影宇宙中具体流通的产品、是实际赋予这个阶段摄影宇宙特定意义与价值的实体。而不分领域的摄影家就是不断生产这些产品实体的劳工。那么,摄影教育与摄影理论研究,就是决定这些产品是否具备意义与价值的领航员、是舵手了。摄影史的研究,其实也就是摄影宇宙在不同阶段的价值判断基准变迁的标明与纪录。 就像「热情需要知识引导,知识要靠热情燃烧」这句话说的,一个摄影文化体要能壮大固然需要包括艺术创作的无数专业摄影家,无时无刻的生产可以做为流通实体的影像以为基盘,但是这些无量生产影像的「影像生产劳工」也必然需要一个明确指引价值所在的「价值判断的参考坐标」,做为这些专业摄影家对自身创作进行价值判断的随时指引。唯有有了这样的价值判断的指引,这些影像生产行为的本身,才可能成为这些专业摄影家的自我实践,才能在他/她们寻找自我存在价值的正确掌握上,回馈他/她们在影像生产过程中付出的巨量资源。 和日本、韩国、台湾等邻近地区相比,当前中国大陆摄影文化发展具备的最大优势有:一、在可预见的将来仍能充分提供填满每一格视框所需的巨大文化库存。二、十三亿人口阅读所需巨大出版市场所驱动影像产业的庞大规模。三、巨大影像产业诱导所致的专业影像生产人力的丰沛。但是,相对的,目前中国摄影文化整体发展中最弱、也可能是致命之处的便是:一、能够与国际接轨的影像理论研究环境的贫瘠,二、文与武两方面都亟待提升品质的摄影教育,三、摄影文化资产的典藏与研究环境付之阙如。这三者,正是整个中国摄影文化大环境中目前最缺乏的,但却是构成任何地域摄影文化所需「价值判断基准的赋予」体系的三大要素。其中,在公元两千年以来高校摄影教育规模呈现爆炸性增长的情势相比,品质亟待提升的摄影教育的问题,对中国大陆摄影文化发展可能带来的巨大弊害尤其值得我们深思。和大陆相比,尽管台湾到目前还没有任何大学设有摄影系,但是一来由于中华摄影教育学会自一九八九年创会以来,就极力提倡并致力于台湾摄影教育水平的提升与摄影理论的研究,加上一九九零年代开始逐渐有从欧陆(以法国为主)研习影像理论的学者返回台湾进入大学任教,也使得目前的台湾在摄影理论研究以及西方学者相关著作的翻译出版上,略略走在大陆的前面。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比喻,目前中国大陆摄影界不乏可以做出一手极品料理的大厨师,但是大环境却独缺能够给这些料理评分或让厨师知道他/她的料理到底有多好、以全球或人类文明史的角度看,这样的料理到底有多少价值的美食评论家。而台湾摄影界却恰恰相反,不乏可以品味料理好坏的美食评论家,可是却因为市场上厨师实在少得可怜,加上因为上门消费的食客实在有限,不仅厨师毫无意愿开发更多新料理,美食评论家更因此面临无用武之地的窘境。是的,两岸摄影界在人才上、在各式各样的条件上,实在有着太多可以互补的地方。 就像本文开头所说,一九九四年香港艺术中心王禾璧女士举办的两岸三地摄影研讨会,实质上对两岸摄影界的大规模交流起了极大的催化作用,也使得两岸三地各自的摄影文化在日后产生的巨大的变化。尽管当年与会的两岸摄影界的山头霸主们,在闭幕的当晚兴冲冲的一个个誓言,明年一定要在大陆(或台湾)举办第二届相同的研讨会。遗憾的是,已经过了将近十年的今天,这个媒和两岸摄影文化交流的摄影研讨会仍然处于「绝响」的状态。 我们不仅期望让两岸摄影界能够更紧密互补所需,足以激发出两岸摄影文化交流第二高潮的两岸摄影研讨会,能够尽快再度且定期举行。更期待华人摄影文化体因为两岸志同道合之士的共同戮力耕耘,早日成为国际瞩目的瑰丽景观。其实,从这次广东美术馆举办的「中国人本—纪实在当代」大型摄影展,以及相对应举行的理论研讨会的规模与计画邀请与会的专家学者名单看来,已经很有媲美一九九四年第一次交流的架势了。衷心祝福此次展出顺利成功,理论研讨会圆满完成。更期待一个类似两岸摄影文化交流的固定场域(理论研讨会及相对应的刊物)能够以此为契机被激荡、拓展开来。 吴嘉宝 中华摄影教育学会、视丘摄影艺术学院创办人 二零零三年十一月四日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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