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卡
2002年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中，听说丹巴的高原牧场上有一个部落形态的村落，人们居住在犹如佛教坛城似的院落。于是，托丹巴县政协的朋友打听具体的情形。两年以后，朋友终于致电给我，说我要找的地方极可能是一个叫莫斯卡的牛场，不过那里不通公路，离所属的丹东乡还有30公里的山路。而且，截止当时还没有任何有关莫斯卡的图文资料。
经历了今年6月份被大雨阻拦，在丹东乡望山兴叹三天后，8月的一天，我又独自一人上路了。从丹东到那个必须经过的垭口，垂直高度至少在1000米以上。沿着森林中的小溪，在云雾中越过雪线以上的风化岩区，所幸马匹的温顺并不令人感到路途有什么危险，尤其翻过垭口后见到蓝天下的空旷山谷，脚下飘过的云朵间散落着牧民的牛棚和成群的牦牛，恍若置身于天地高远的西藏。在马背上颠簸了七个钟头，我终于望见了山谷尽头经幡掩映的莫斯卡。
从山顶俯瞰，莫斯卡村真的像一座圣境中的坛城。方正的村落被累砌的石墙围护，东南西北四方开有进出村寨的大门，每座门前都耸立有刻在石板上的保护神。高原牧场的人们常年在春、冬草场间迁徙，村寨只是牧人们的冬季定居点，因此，各家各户的房屋多半低矮狭小，村中唯一高大的建筑就是金龙寺了，这里也是整个村寨的中心。
在藏传佛教中，坛城也叫曼陀罗，是诸佛和菩萨的住锡地，有着金碧辉煌的庙宇和宫殿，人们过着富足的生活，是所有信仰者向往的理想圣地。莫斯卡人有着怎样的生活常态？这里就是曼陀罗世界？
莫斯卡在地图上是一个地理概念，是跨越四川甘孜、阿坝两州，涉及道孚、金川、丹巴三县8个乡的高原牛场地区，莫斯卡村不过是这片牛场位置居中、聚居人口最多的村落。村子被三座神山环抱，神山上风马旗猎猎舞动，神泉冲刷着吱吱哑哑的经筒。围绕村院的是不同图案组成的玄妙石阵，四周的旷野上，几乎所有裸露的岩石都被刻上了经文，形成了一种神秘的氛围。村中的老人也无法准确地解释石阵的含义，只是说与拱卫、护佑有关。漫山遍野的嘛尼石有阳刻的，也有阴刻的，多数刻着六字箴言，也有镌刻上整段经文的。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现在所见的嘛尼石只是一小部分，嘛尼堆下尚有被几百年历史和流土湮没的不计其数的经石。这样浩瀚的嘛尼石阵出现在这么偏僻的山野，仅靠莫斯卡村人的供奉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这里曾经是一个藏传佛教信徒朝拜的圣地，四伏才是令人信服的解释，不过这一说法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可以佐证。金龙寺是莫斯卡宗教信仰的中心，莫斯卡的所有宗教氛围也是因金龙寺而起。金龙寺古老的梁柱上有建寺工匠题记的“清道光二十一年六月修造”字样，即1842年夏天。金龙寺属于藏传佛教宁玛派寺院，第一任活佛来自青海省果洛州，果洛的那座寺庙也是金龙寺的母寺。今天，金龙寺活佛已是第三世转世，当时找到了两位活佛的转世灵童，一位承继了前任活佛的智慧，另一位传承了身口。两个灵童从小亲如兄弟，师从一位上师。后来前者坐床成了第三任活佛，他就是今天著名的藏学家、四川省民族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全国人大代表土登尼玛。十年动乱结束，寺庙得以正式恢复后，土登活佛再也没有返回莫斯卡，而是专心在成都进行佛学理论的研究，如今常年在美国等高等学府讲学，做客座教授。他的活佛位置也就禅让给了日穹。
我是在金龙寺纪念宁玛派创始人莲花生大师的法会开始前抵达莫斯卡的。这个法会前后要举行十天，先是念七天的经，再就是跳神、表演藏戏《格萨尔》等。
宁玛派修行之法极为繁琐，主张“体性本净，自性顿成”，只有在“空虚明净”中才能使心身进入理想境界。正是对“理想境界”孜孜以求的追索，莫斯卡村107户人家中家家都有人在寺庙做喇嘛，人们对佛教的普遍信奉使莫斯卡成了名符其实的寺庙村。
莫斯卡的宗教氛围浓郁而自有特色，不仅全村轮流着、每年有近十位喇嘛闭关修行，每年的冬歇期全村的年轻人都要集中修习经文两个月，这种传统令莫斯卡村的男女老少藏文普及率极高，如今有20多人走出了山谷，在海内外从事藏文研究和翻译工作。
念经的最后一天下午，日穹活佛从金川赶了回来，受到了喇嘛和村民的热情迎接。金龙寺下辖的12座寺庙分布整个莫斯卡牛场，日穹活佛以他曾任丹巴县政协副主席的独特身份，常年担任着三县治安联防的主席，每年都会到整个教区巡视，解决各种纠纷。
面对人们的拥戴，日穹活佛对自己的身份、地位有着独特地认识。“我们宗教的根本就是为人民。我拿的工资也是人民的血汗，如果我不是一心一意地做好工作，对不起人民的血汗钱”。当他说宗教是“为人民服务”的时候对我是一个极大的震撼。年岁已高的活佛享受着政府提供的优厚待遇，在县城有一套条件不错的住房，但他仍然喜爱莫斯卡牛场，每年的大半时间都住在山上。对于自己的健康问题他不以为然：“这个不怕，实际上，乱吃了工资对不起大家，心里才害怕”。
每次回到寺庙，活佛都要利用一切机会与村民们寒暄交流。他在乡亲们面前，与神坛上威严、高不可攀的活佛判若两人。
纪念莲花生大师诞辰日的法会也是整个莫斯卡地区一年中最盛大的宗教节日，邻近县、乡的牧民骑着骏马、穿着盛装纷纷赶来，神山下到处是朝圣转经的人们。远道而来的道孚商人也驮来了牧民们所需的生活日用品，平时宁静的村寨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牧场的分散，使牧民们鲜有聚会、娱乐，几乎所有的宗教活动也就带有了节日的成分。年轻人会聚集到神泉边梳洗，整理好愉悦的心情。还有专人负责整个法会期间僧侣们的膳食，准备仪式所需的酥油灯。
金龙寺每年要举行四次大的宗教法事活动，除了弘扬佛教、传道授业，同时也归拢了村民们的心绪。在生存条件艰苦的高原牧场，以天地为家的牧民更需要上天、菩萨的护佑，更依赖传统观念以及古老的惩戒机制来平衡、规范人们的日常生活。在这里，宗教是衡量人们道德伦理的标准，尊重国家法律的宗教教义，荡涤着人们的心智，致使莫斯卡犯罪率极低，维护了国家法律的尊严。
莫斯卡人的勤劳善良得益于纯洁的生活环境，宗教的戒律改变了牧民的生活习惯。因为不杀生，许多人家以出售从牦牛奶提取酥油、奶渣为生，即便是出售牦牛，也绝不会在莫斯卡宰杀。不杀生使这里成了野生动物的天堂，白发苍苍的老妇每天定时会喂食旱獭，成群的岩羊在冬季与牛群为邻，一年四季都有人与野生动物和谐相处的感人景致。
传说金龙寺与藏族民族英雄格萨尔有着深厚的渊源，第一任活佛将寺庙和信众托付给了格萨尔保护，于是，在这个节日里，人们要请出华丽的戏装，跳藏戏《格萨尔》以示纪念。购置跳神和藏戏服装对贫穷的金龙寺无疑是花费了巨资，不过带给全村男女老少身心上的享受却是显而易见的。
或许人们将这盛大的表演当作了一次再简单不过的游戏，幸喜地回忆起儿时耳濡目染的歌舞，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欢愉。这其中也包括了日穹活佛。今天他不仅要亲自指挥，还将在表演中扮演角色。
开场的唢呐拉开了《格萨尔》的序幕。人们依次展现格萨尔王率兵征战、神灵助阵、跃马扬威、班师凯旋、犒劳将士、活佛奉格萨尔王为护法神等绚丽多姿的内容。
如今，藏戏在许多交通发达的藏区，已面临被其它外来文化同化的生存危机。不过莫斯卡人以质朴的表演，固守着他们对民族英雄的崇拜、传承着古老的民族文化，表达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种没有物欲成分的率真、纯洁，足以感动所有观众。
就要离开莫斯卡了，日穹活佛率领着众人前来送别，在神山脚下活佛将祝福的哈达戴上我的脖颈的时候，我再次被莫斯卡人的真挚热情所感动，眼眶竟有些湿润。我即将告别的不仅是灵息吹拂的莫斯卡，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情感，我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颤声。
感谢上苍创造了这方天人合一的圣土，我会不断回来探望莫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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