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2
5,《二队公坟》(配图) (“还乡记事”之五)
王过村有三个生产队,每个队有一片地来埋人。这张图是我们二队的坟场。
这一片坟地曾是我童年时的乐园。坟地里长着及膝高的蒿子、尿床花、萝卜缨子、马鞭草、放屁杆(放屁杆的空茎折断时,“叭——噗——”一声响,声同放屁),石头坎上爬满葛条老蔓、鬼指甲。
有一种茎叶均为肉质的矮草,叫肿球花。球,就是陕西方言里男人的生殖器。听大人们说,这种草折断后,冒出的白色浆汁,若不小心沾到牛牛上,牛牛就会肿两三天,既痛又痒,故曰肿球花。尿床花在荫湿处一大片一大片得长着。这草状如小芹菜,开淡紫色小花,据说误食后必尿床,我没试过。此二草味极苦,牛羊不食,食则呕。
坟地里最多的草是白蒿、水蒿和艾蒿(就是图中满地的枯草枝)。白蒿小时候叫茵陈,是治疗肝炎的药引子;长茎后失去药效,故有“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拿来当柴烧”之说。1988年,上海大规模爆发甲肝,学校放假,强令每个学生交四斤干白蒿,两天时间,王过村三个生产队三片坟地里,刚拱出嫩芽的白蒿全被挖光。
水蒿这东西长得很泼(泼妇的泼),稍湿处便冒出绿铮铮一大蓬。水蒿没什么大用,牛羊也不吃,只是蛇、蛙、鼠们藏身的好地方。 艾蒿伏地长时是一种鲜美的野菜,叶子揉烂散发特殊的香味,常用来揉菜面或窝浆水菜。长高了牛羊也啃着吃。有村里的老汉割下叶杆拧成草绳凉干,看西瓜时就挂在瓜庵子旁边,点燃了熏蚊子。
各家坟上栽得最多的是三种树:白杨,洋槐,桐树。农村人图实用,白杨树长得直,两年就能长成个锨把镢头把;洋槐木头硬,好活,长得也快;桐木质轻,抗潮,是打家具的好木料。(奶奶下葬时,坟上就栽桐树。父亲说将来要给哥和我娶媳妇、给姐姐出嫁时打家具。姐姐出嫁那年,奶奶坟上的树伐过一次,打一一件大立柜和两个矮组合柜。又是十年过去了,坟上的树再次长到合抱粗。)
坟地是我童年时的乐园。农历六七月的暑假,小强,小辉,秋娃,哥还有我几乎天天都要揪猪草,坟地就是我们最常来的地方。揪一会草,小强说咱“摸树猴”吧,我哥一点头(他是头儿),大伙儿就扔下草担笼,爬上刘生发他娘的坟边上的大柿子树,捶头剪子布划拳,最后一个输的就用红领巾蒙住眼,等别人藏好了,探着树杆去摸人,别人则悄悄得在树杆间转移;转移得不及时或声音引人注意,被追着踢到摸到,就是被捉住了,轮到他摸别的树猴。摸树猴常常忘了早晚,一看太阳快压山,担笼的草还没满,几个人窜下树,爬到坎上拽一抱母猪蔓塞进担笼底,算是完成任务。回去少不了头上被敲几筷子。
揪猪草时,常常在蒿丛中发现菜花蛇(你拨开草丛去看,它们就慢慢地游走),又或者用自制的小铁丝钯,刨开石堆,就会看到蝎子。蝎子的尾巴翘到半空,正好用竹捏子一下子提起来,将那尾刺对着石头一碰,那刺便蜇不了人了。于是装进文具盒或瓶中,第二天带到学校,上课时在课桌底下偷偷地玩。我们常把蝎子放进袖口,蝎子便沿着手臂爬上去,一直爬到肩膀从领口钻出,再爬上耳朵,在耳朵顶上小心翼翼探着钳子,转身下来到下巴,刚掉下来时被我们用手接住。有蝎子则从肩膀往下折回,穿过广阔的脊背直下到裤腰,循腰环行,从肚皮前的衬衫口探出身子。
有一次我捉了一条菜花蛇,筷子粗细,带到学校后偷偷放进一个女生的课桌抽屉里(因为那个女生经常和我吵嘴)。女生进教室,坐下,拉开抽屉,“啊”一声尖叫向后倒去,撞倒了两三张桌子,班里大乱......
后来班主任严查此事,揪出了最为调皮的XX,威逼恐吓,抽了十几个耳光,XX遂承认是他所为。XX的妈妈是村里的教师,声望极好,学校才没处分他。若干年后,XX在一个镇上当了交警,也算是个公务员,听说去年因内权争斗下了岗,近况不明;班上那女生比我晚一年上大学,学的哲学,是国人眼里不能吃不能用的专业,毕业后掏腾熟人使了些钱,已在一所小城的大学里谋得教职;孩子大概三岁了吧;而我,则来到四千二里地之外的广州,混迹于写字楼之间,卖字为生。
冬天里草木萧瑟,坟场成了一片荒岗。我回家的十多天,每天清早跑步到这里,拿出《英国诗选》朗读。我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读托马斯格雷的墓园挽歌,那些老的少的鬼魂就坐在墓窠的石块上听,在清晨的薄雾中不发出一点声息。
4,《上坟》
(“还乡记事”之四)
大大小小的对联贴完,抹了满手满脸的红膏子,时间已接近黄昏。这时巷子里有人叫“谋娃哥,包子蒸完了没?” “蒸完了。” “对子贴了没?” “贴了。” “走么,上坟去呀!” “等一下,我正寻着蜡跟烧纸呢。大,你把纸放啥地方啦?”
不一会儿,三五个人胳膊夹着或用尼龙提篓提着烧纸(印着纸钱)香表黄蜡,耍笑着走出村外。村外路上,村人已三三两两一起,断断续续从村口延伸到远处的坟地,暮色中像不条扯不断的线。
这个上坟,叫“请先人”。 在坟岗请先人时,绕着墓门口划圆弧,这样供奉的钱两吃食就不会流出外。在圈子里跪下,摆上包子馍,点香点蜡,烧纸钱,磕三个头,作一个揖。小孩们没经过这事,大人让跪下也就跪下,让作揖也就作揖,再看平日里威严的大人也恭恭敬敬地做姿势,邃忍不住咯咯地笑,招来几声呵斥。纸还没烧完,孩子们已窜到一边,口袋里掏出鞭炮,用香头点着向高空树叉间扔去,荒草枯树的坟场便爆出一声声巨响,间或间野兔从墓里逃出。于是起身回家,先人们的魂跟着也就回去了。
先人的鬼魂长年在野外坟场里住着,到三十晚上方被儿辈们请回家,同一家人吃个年夜饭,又在一通鞭炮被送出屋,夜色里回到他们的墓窠里去。那一阵,漆黑的夜里整村都闪烁着炮花和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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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贴对联》 (“还乡记事”之三)
大年三十蒸包子,蒸献给灶神爷的枣山馍。蒸完包子,就和一碗面水,帖大门对联,贴财神爷、灶神爷、家宅六神爷、土地爷的对联。倘家中三年有长辈亡故的,门贴紫色联;徜本年是个干冬,则很有几家写“一冬无雪天藏玉,三春有雨地生金”一类对联。灶神爷的对联照例写着“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据说灶神腊月二十三那天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这家人一年来的善行恶举,所以对联这样写。土地爷的联子多写“土中生白玉,地内产黄金”,庄稼汉年年这样写,却少去想土地虽是农民的恩人,也是农民的仇人。财神的对联常是“九洲金玉主,万国福禄神”。冯连升老汉家的骡子卖掉以前,牲口圈里也会贴“牛如南山虎,马似北海龙”的对子。Text
2,《都进城了》 (“还乡记事”之二)
今天已是腊月二十六,村里还是没什么人。天是阴的,四处无声,偶尔传来几声鸡啼。那些在外念书的打工的这会怕正挤在火车上往回赶呢,在西安上班的,或在本地工厂上班的想来还正在忙活,趁这几天多赚百十块钱。
消雪后村巷里泥泞一片,到处堆着沙石、砖垛、旧木头——又有几家盖新房了。农村人一有钱,第一件事就想到盖房。
盖房、给娃娶媳妇是一个农民一辈子的两件大事。老辈人的话:大(duo)人欠娃一个媳妇,娃欠大人一副棺材。如今,“欠媳妇”已为供娃念书所代替。如今的学费一节节涨,娃在外地的吃穿用度也是没底儿的坑。 房子要盖,娃要上学,而种地几乎没有什么油水。去年减了农业税,可化肥又涨了价,尿素由80涨到120,有机肥一袋70;叫拖拉机犁地种地一亩40,割麦机一亩60,成本提高,一亩地最后种下来才能净落一二百。还不算摊到里面的功夫。所以,村里的青壮年都进城挣钱去了。
卖小吃,当保姆,送水送气,心眼儿活的搞起推销,跑传销,竟也印了“经理”名片,蜕下农民这张皮。大部分人,则三五十几结成伙去建筑工地当小工。搞传销的,哄人也被人哄;做小生意的,免不了称上耍耍滑,白送些菜或吃食巴结巴结城管,到时或赚或赔,一口蜂糖一口屎。过年时,两手空空回来的也有,裤衩里塞满一沓钱回来的也有;当保姆的碰上个好东家的也说不定,回来时兴许带个磨花的VCD或一堆过时的衣物。在建筑队当小工的,工钱多少扣些是一定的,大头能发到手上也便不说啥。若年三十近了,工地还没发钱的动静,便同乡一堆堆去找工头要,话说急了的话就准备砸抢一番......
进了城,看到楼房比村里的水塔还高,卫生纸不但擦尻子也擦嘴,奔驰原来比乡长的桑塔娜还跑得快,城里的街道光得能擀面片,便也认识到了文明的差距,眼界从此变得开阔,过年就把城市文明带回农村。
村里也有几个年纪小小就托熟人到了北京的,在酒吧里端过两年酒水,回来时头发拉得油光滑溜,染得金黄,且往往土话不会说了,张口就是京腔普通话,俨然已是京城里的青年。Text
1,《回村时,一场小雪刚落定》
(“还乡记事”之一)
腊月23。回到村里时,下了一天的小雪刚停。雪盖严了村街道和各家门前的柴垛,盖住了路旁的粪堆和烂柴草,麦田却还拱出细瘦的麦叶。
一只小狗斜地里走过,嘴巴上粘着雪粒,它在路中间停住,打量着我,说:汪汪! 我说:一边去! 狗说:汪汪汪!
刘编 上传了这个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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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君武(www.liujunw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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