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 孔已己(摄影版)
鲁镇的摄影器材店的格局,和别处没什么不同: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无非是各种相机, 镜头和滤镜一类的器材。玩摄影的人,周末没事干都聚在这里,每每花几毛钱,买些《摄影进阶》之类的书——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一本《摄影入门》也涨到二、三十块钱一本了,靠柜外站着,舒舒服服的看一会。倘肯多花二十来块,便可以买到一些名家影集,如果能出到上百元,那就能买到国外进口的大师影集,但这些顾客,多是拿卡片机的,大抵没这么阔绰。只有拿单反的,才能买得起这些原版书,钻进里屋慢慢看。 我从上大学起,便在镇口的“咸亨摄影”里当伙计。老板说,样子傻,怕侍候不了拿单反的专业用户,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拿卡片机的爱好者,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大都爱争论诸如徕卡、哈苏之类顶级相机的优缺点,虽然他们谁都没有用过。有时争论过了头,差点打起来。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卖一些滤镜、镜头布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外面屋子,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顾客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混在拿卡片机的人中唯一拿单反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黝黑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大胡子。拿的虽然是单反,可是又脏又旧,似乎十多年没有清理过。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专业术语,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鲁迅先生的小说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名叫孔已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摆弄相机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的相机这次该换了吧!”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要一块中灰密度滤镜,55毫米的。”便掏出两百块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拍了许多张废片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拿光影魔术手在那使劲改着呢。”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拿软件改怎么了,我这叫数码暗房……”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B门曝光,倒易率失效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在图片社工作过,但终于没有成为首席摄影师,又不会营生。幸而拍得一手好照片,便替一些野模公司里的模特拍拍写真,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色。拍不了几天,便对女模特们动手动脚,换来人家一顿饱打。如是几次,叫他拍写真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当了自由摄影师。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把设备当作摄影第一要素。虽然间或拿着借来的好相机出去拍几张,但不出一天,定然归还,说摄影还是得靠相机后面的脑子啊。
孔乙己安好刚买的滤镜,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在图片社干过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那怎的连个首席摄影师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大众艺术审美水平过低之类的,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店员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玩过摄影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玩过摄影,……我便考你一考。浅景深是如何照出来的?”我想,色狼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照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技巧应该记着。将来到影楼当摄影师的时候,拍人像写真时要用。” 我暗想我和摄影师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也不喜欢拍人像,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把光圈开大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浅景深还有几种拍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掏出自己的相机,想在柜台上拍个静物,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一人照一张。孩子从他相机液晶屏上看完照片,仍然不散,希望能多来几张。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镜头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的快门次数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相机,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照样的玩着摄影。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拿出计算器,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那个24-70的镜头还给他留着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翻影集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的相机都坏了呢。”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好色。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给一个大款的小蜜拍写真时竟然也动手动脚,大款的小蜜,能动得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道歉,后来是被保镖打,打了一下午,再把相机也砸了。”“砸了相机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以后再也玩不了摄影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摆弄着我的相机,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取一块UV镜。”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却没能一下认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孔已己。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脖子上挂了一个入门级别的单反,但是仍然又脏又旧,见了我,又说道,“取一块UV镜。”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这24-70的头你还要不要了?我还给你留着呢。”孔乙己很颓唐的答道,“这……下回再说吧。这一回是要块UV镜,55毫米。”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给人拍写真时又动手动脚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没动,原来的相机怎么会被砸了?”不小心摔坏,摔……摔坏的……”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取了UV镜,递给他,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两百大钱,放在我手里,一看全是零钞,原来这些钱都是凑的。不一会,他安好UV镜,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的走出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老板算完帐后说,“孔乙己还没来买这24-70的头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没来买这24-70的头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是不搞摄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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